氣味發表時間:2017-08-08 00:00 氣味 葛亮(香港)
葛亮,原籍南京,定居香港。文學博士,作家。畢業於香港大學中文系,現執教於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任副教授。 作品出版於兩岸三地。著有小說《朱雀》、《北鳶》、《七聲》、《謎鴉》、《浣熊》、《戲年》,文化隨筆《繪色》等。作品譯爲英、法、俄、日、韓等國文字。曾獲2008年香港藝術發展獎、首屆香港書獎、臺灣聯合文學小說獎首獎、臺灣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當代小說家書系”﹑“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8、2009、2015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及“2015年度誠品中文選書”。長篇小說《朱雀》獲選“亞洲週刊2009年全球華文十大小說”。2016年以新作《北鳶》再次獲此榮譽。
魁北克的一個夜晚,不期然地看到一間小酒館,名字叫做“La Maison”。闌珊的燈火裏頭,談笑的鄉人,似都爲了點題。 城市,因在成長中未曾離場,成爲了某種導引。它有着陳舊而溫暖的色彩。斑駁陸離,在這紋路之間,卻如同符咒,令人欲罷不能。 在文字的版圖上,“他城”即“我城”。因爲一年間的經過。重讀王軍的《城記》,又與長輩朋友談起,說的是五六十年代的況味。是人生,也是民生。民生卻是建築與規劃的大計,梁思成、林徽因、陳占祥與華攬洪。在北京的城建史上留下了清晰迫真的軌蹟。這本書寫得很好。也翔實。至今未有淹沒在記憶裏。所以讀起北島的《城門開》,“要用我的北京否認如今的北京”,格外體會得出其中痛楚與傷感。這種傷感十分具體,滲透至個人的成長,絲絲入扣,寒暖自知。北島以“異鄉人”稱呼自己,並非近鄉情怯,而是時代的脈絡,早已無以爲據。無獨有偶,等航班時買了本舒國治的《水城臺北》,又是一驚。文中寫“四十年來臺北最大的改變,我以爲可得一句話:由水城變爲陸城。”我於臺北,是個實在的過客。中正路、溫州街、士林夜市或者是師大路上燈火幽暗的小酒吧。似乎沒有領略過水巷阡陌的點滴痕蹟,也就忘記了臺北曾是盆地之城的歷史。然而,舒文的點醒,似乎讓人在心生遺憾後,是無盡的落寞。這是你永遠看不到的城市的相貌,甚至無從回憶。舊的終究會去,但去得如此徹底與完整,仍讓人無法釋懷。香港又何嘗不是,消逝的“九龍城寨”是時光的遺留,曾灶財的墨寶被增設了玻璃護欄,引爲文物。然而,大的改變的步伐從未停下。《我這一代香港人》已足夠幸運。再年輕些的,在擁擠與hybrid、與cosmopolitanism等詞匯所建築的生活格局中生活,終於以填海項目爲常態。大概已難以想象維多利亞港灣,曾也港深水闊,可以容納五十艘萬噸巨輪的歷史。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城市。 《城門開》與《水城臺北》,不約而同都談到了聲音與氣味。城市對感官的刺激,永遠如影隨形,揮之不去。舒國治說得詩意,北島則有直接的表達:“人像狗。要不那些老華僑多年後回國,四顧茫然,張着嘴,東聞聞,西嗅嗅——尋找的就是那記憶中的北京味。”五味雜陳,萬籟在耳,都是家的痕蹟。哪怕是不清潔的、甚或刺鼻的。歷久之後,彌足珍惜。說起南京的味兒,大約總會想起湖南路上,有一間“金春鍋貼餃”。或是西橋一間店鋪的梅花糕,多半與我童年時的獎勵相關。在我離開這城市的數年裏,氤氳不去。很是奇異。我也曾在其他很多地方吃過鍋貼,總覺得味道差不離、及不上,大概就是此意。 還是城市,香港,從我工作的地方到住處,有許多重複的景致。他們往往與都市的脈絡——“地鐵”相關。臨近地鐵站,有一間“法國婚紗店”。門口,通常有衣着簡潔的攝影師,餵一隻黑色的貓。無論店內外衣香鬢影,他心無旁騖。有時也有其他的野貓來,門口就熱鬧得有些過分。黑色的是家貓,不認生,但始終是膽怯。有些試探,又有些躲避。野貓不明就裏,不知道這是好奇的表示。以爲它是要來爭食,先是警戒。然後喉頭發出很低沉的咕嚕聲,這是進攻的信號。 那隻黑貓,便這樣被排除於自然的同類之外,繼續孤獨地做人類的伴侶。 另一個站口,常有一些童子軍或環保組織在募捐。貼一隻標簽,作爲你善意的證明。有一些民主黨派的宣傳招貼,或激進或平和的在演說。行人多半不會爲此而駐足,觀望一下,就又走開了。臨近有一家蛋糕店,生意並不怎麼好。在熙攘的人群中,顯得有些落寞。但店員的表情一律是柔潤可喜的,是一種職業的習慣。 地鐵的行進,會經過一些不變的街景。變的是大幅的戶外廣告。佳能的打印機,葛民輝鬼馬的臉。他是一個演員,抑或是這個城市的某種象徵。芸芸衆生中的一個,過平凡人的生活,樂觀務實,偶爾受得委屈,審時度勢,又帶有一些孩童氣。這些是天性,也是修煉。在這城市百年的成長中,慢慢凝聚起的性格。途中也會經過一些工業大廈,原先是廢棄了許多時日的。因爲政府的“活化”政策,便以低廉的價格,租給了並不富裕的藝術家們。這裏就成爲了他們的工作室,排練廳。你可以透過落地的玻璃窗,看到一些舞動的人影;或者在好陽光的照射下,斑斕絢綺的丙烯畫。有的畫家,會將自己的作品,直接噴在窗戶上,讓你知道,他們多半在爲自己的事業自豪並樂意分享。也有一些劇團,將演出的劇目、時間、場地的資訊也藉此公佈,等於是一種廣告。這便是現實的考量了。 有間雲南小餐館,也是時時幫襯的,陳設是帶着異地風情。赤紅的牆和傣地風燈。招牌是餌絲與過橋米綫,可選配料有雲腿、白肉、冬菇、魚片。也有羊乳扇、牛乾巴這樣的地道滇食。店面雖小,卻爲熱烈的味道所充盈。老闆娘是個俐落人,說普通話。幫手的兒子還在讀書,便講得好粵語。金色頭髮,卻並不是叛逆的性情。態度很和順。老闆娘問他,弟弟,幾時去補課?他說,要走了,一陣交電話費,用八達通還是散紙? 地鐵的那一端,總有年邁的老人在賣缽仔糕。他並不和你交談,你若看上了一件,他便戴上塑膠的手套,爲你撿出來。裝好,插上一根竹簽,放在一個紙袋裏。紙袋裏依稀有清冽的豆香氣。他在這裏,已經賣了三年,而今終於每件漲了五角錢。一個颱風天後,他沒再出現。過了半個月,看到昏黃燈光裏的人影。鬆了一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