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一頭盔頓河水發表時間:2018-06-04 08:36 掬一頭盔頓河水 黃哲(北京)
近年中國已成爲世界最重要的演出市場之一,而在增長上則傲視全球,越來越多的世界級名團不遠萬里迢迢來到東方,以傾情獻藝中華觀衆爲榮。而在其中,和中國有着地利之便、又因意識形態領域深刻影響了幾代國人的老大哥俄羅斯,地位堪稱是“超級大國”。“劇院之母”——莫斯科國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藝術劇院、“芭蕾航母”聖彼德堡國立馬林斯基劇院芭蕾,還有契訶夫劇院、高爾基劇院等輪番來華,堪稱老“司機(斯基)”年年見,而每一次都是能給國人“上課”之感,值得以時間消化珍存。正如曾風靡大江南北的電視劇《亮劍》裏童蕾那句臺詞:“光一個俄羅斯文學就夠硏究一輩子的了。” 作爲2010年後世代異軍突起的中國高雅藝術演出重鎮,天津大劇院自2012年創院至今,一直是重磅引進的主力軍,每年上半年的曹禺國際戲劇節暨林兆華戲劇邀請展,和下半年的天津國際歌劇舞劇節,都是京滬甚至港臺劇迷乘高鐵飛機趕場的節日,趕上個別偶像巨星,甚至還有日韓粉絲。比如2014年取材於俄羅斯民族傳說的《神駝馬》,不僅由“芭蕾航母”馬林斯基帶來,更重要的意義是芭蕾女神洛帕金娜年過四旬在重傷後復出,並很可能是其足尖生涯的最後一部完整劇碼。因此吸引了不少鄰邦迷弟迷妹,也是情理之中。 但正如衹看辮子戲不讀周秦漢唐,就不會瞭解真正的中國。同樣,馬林斯基和斯坦尼們再輝煌,能代表的也衹是彼得大帝到十月革命時向西看的歐洲憲兵和二戰後的超級大國。天津大劇院院長、總經理錢程語:“那些太‘洋氣’了,不夠俄羅斯。”這位在上世紀末作爲民營演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承包北京音樂廳、並創辦“唐宋名篇名家朗誦會”這一當代演出超級名牌產品的中年人,早在其青少年時期下放工廠勞動、以及之後就讀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天津美術學院之時,就深受文字和音樂裏那片白樺林的滋養。是情結,也是發言權,因此,於2016年國慶日當天上演、當年天津歌劇舞劇節的重頭戲,他拍板引進了國立羅斯托夫歌舞劇院《伊戈爾王》。 作爲觀衆,老實說,原本心心念念的“劇院之母”斯坦尼劇院大作《霍凡興那》換成這兩個與其說是陌生、不如說是隔膜的名字,心裏多少是有些失望的。雖說頓河畔羅斯托夫也是高於州府的大區中心、整體地位僅次於莫彼二都,但舉個不恰當的例子,就有點類似說好的演出方是中國國寶級劇院、即被通俗簡稱爲“人藝”的北京人藝,結果上臺看到的是地方院團陝西人藝。可當聽到那段因莫文蔚重新填詞編曲的流行歌而無比熟悉的韃靼舞曲詠歎調,由陌生的劇院載歌載舞演繹起來,纔發現原本的落差反而成了意外驚喜。雖說和斯坦尼兩年前《戰爭與和平》的六百人大軍同時刻登上舞臺表演、以及沒來成的史詩級《霍凡興那》四百壯士相比,這座小城劇院的陣容衹能說是小巫見大巫,但密度極高卻沒有吐槽點的190分鐘,就如同同時看世界電影top100裏兩大蘇俄驕傲——愛森斯坦《伊凡雷帝》和帕拉傑諾夫《遊吟詩人》一樣過癮。 而詠歎調響起的那一刻,也彷彿回到了多年前筆者在大學裏“俄蘇文學史”課堂學到的第一課——《伊戈爾王》由沙俄歌劇的奠基宗師鮑羅亭改編自《伊戈爾遠征記》,後者正是俄羅斯文學第一部重要作品,從此體量巨大、來自蠻荒之地的“北極熊”,纔終於開始被認爲是一個文明國家,雖說和西歐各項發展程度還有差距。如此說來,就如同西周末年的周召共和,俄羅斯的信史也源自劇中出現過的重要綫索——1187年那次大戰前的月蝕。 如前所述,劇院來自頓河畔羅斯托夫,這個地名不僅意味着世界音樂知名學府——國立拉赫瑪尼諾夫音樂學院的所在地,更意味着這一整個老大國度南鄰高加索、西控烏克蘭的“龍脈”之所在。爲什麼這樣說?羅斯民族形成於頓河和第聶伯河流域的南俄草原糧倉時,莫斯科還是居民點,而彼得堡更是波羅的海邊的無人灘涂——恰似五霸七雄逐鹿中原之時,北京還是華狄不辨的半“胡地”,上海和天津還在海岸綫的外邊。 這讓筆者想到同樣是2016年,衹不過是發生在上半年的另一驚喜:雖有北京人藝衆多明星大腕版本的珠玉在前,但並無明星領銜、在此之前劇院甚至人力物力所限多年無新戲的陝西人藝,京津巡演帶來的《白鹿原》,讓筆者一下子就認定可以入列人生迄今爲止看過的最精彩本土戲劇之一。同理,讓來自頓河畔羅斯托夫的藝術家們表現俄羅斯民族文學的開山之作,就如陝西大作家陳忠實寫的關中故事《白鹿原》,還就是陝西人藝的“老陝”們,拿生冷蹭倔的陝西話演繹最地道。 說回《伊戈爾王》,那個時代的北極熊還沒有學會路易十四光芒如日中天“朕即國家”的排場,也沒學會馬基雅維利兵不厭詐、不擇手段的實用主義哲學。和他們打交道的衹有同樣在苦寒之地與天鬥其樂無窮的其他遊牧民族——正如那句古老的俄羅斯民諺“俄羅斯人脫了那層熊皮就是韃靼人”。也許正因爲此,伊戈爾王這位英雄的成色在雙頭鷹的家廟裏顯得殊爲暗淡。 但衹有走進忠孝仁義恩愛有加,卻又殊顯不合時宜、既像秦穆公又像宋襄公的他的世界,也纔明白了爲什麼衛國戰爭幾乎是千年來這個國家的專利,也能理解烏克蘭和高加索之殤屢創這個國家,一代代的“伊萬”們卻又永遠執着不惜代價。又正如劇終時舞臺整面大幕上巨大的聖母聖嬰像預示的那樣,也酷似《聖經》裏摩西雖神力附體手分紅海,卻沒能活着到達迦南的遭遇,伊戈爾王雖然九死一生逃回了祖國,彌賽亞也始終沒有降臨於這片寒冷沉雄、卻始終苦苦期盼其降臨的土地上。但若非如此的悲劇傳統植根打底,又怎能等到普(普希金)、托(托爾斯泰)、陀(陀思妥耶夫斯基)、屠(屠格涅夫)諸公筆驚世界的“國家不幸詩家幸”呢? |